每逢農(nóng)歷春節(jié)臨近,“年獸”傳說便被重新提及。
在許多人心目中,它是一個能追溯到上古時代的神話故事,流傳最廣的版本是這樣的:
相傳,有一種兇猛的怪獸叫“年”,平時生活在海底,每到一年的最后一天便爬上岸吃人,然后在新年的第一天離開。
繪本中的“年獸”一般畫成類似舞獅的造型 | 陳凱蒂 / Wikimedia Commons
家家戶戶在除夕夜不敢睡覺,還要吃豐盛的年夜飯,因為很可能這是此生的最后一頓了。大年初一大家才敢出門走親訪友,慶祝沒被年獸吃掉。這就是“過年”一詞的來歷。
或者這才是海底“年獸”的真面目?| BenduKiwi / Wikimedia Commons
后來,在一位神秘老人的指點下,人們終于知道“年獸”怕響聲、怕紅色,便在除夕這一天放鞭炮,剁餃子餡,在大門口掛紅燈、貼春聯(lián)和福字,把年獸嚇跑。從此就有了過年吃餃子、張燈結(jié)彩、貼對聯(lián)、放鞭炮的習(xí)俗。
“年獸傳說”并沒有想象中久遠
如果仔細琢磨,這個故事的bug其實不少,就算不考慮紙和火藥出現(xiàn)的時間,單說過年必須吃餃子這一點,南方的小伙伴就不服氣。
它還有一個衍生版本,里面吃人的怪獸叫“夕”,因此一年的最后一天叫“除夕”,意思是把怪獸除掉。(按此邏輯,如果人們決定和“夕”拼了,豈不是這一天要叫“拼夕夕”?)
事實上,“年獸”傳說是近代才出現(xiàn)的,關(guān)于它的由來學(xué)術(shù)界已有相當(dāng)翔實的考據(jù)。
據(jù)祝淳翔《年獸傳說探源》一文考證,目前能夠查到的關(guān)于“年獸”的最早記述,見于上世紀(jì)三十年代初的報紙《金剛鉆》。一篇署名為“海上漱石生”的文中提到,作者小時候見過以“紫微星”為主題的年畫:
“紫微高照”年畫版拓片(局部) | Chen Jian / 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 Library Art Collections
“畫家每繪一石柱,柱上鎖一似狗非狗之獸,或云是獸即天狗星,或云是獸名年,常欲食人,紫微星故鎖系之?!?/p>
這一故事在現(xiàn)代媒介的推廣作用下廣為傳播,并不斷補充細節(jié),最終成為現(xiàn)代人所認(rèn)可的“新民俗傳說”。
“過年”的真正由來
甲骨文中的“年”是一個人背負(fù)著禾穗的形象。這代表了它的原始含義:“年者,禾熟之名。每歲一熟,故以為歲名。”
甲骨文的“年”
作為農(nóng)業(yè)大國,我國先民將谷物的播種、成熟、儲藏周期,作為重要的時間單位?!稜栄拧め屘臁酚涊d了周代之前的時序周期劃分:“夏曰歲,商曰祀,周曰年,唐虞曰載”,“歲取歲星行一次,祀取四時一終,年取禾一熟,載取物終更始。”
“過年”可以追溯到上古時的“蠟(zhà)祭”,是在舊歲新年更替時,慶祝豐收、祭祀八位農(nóng)神的盛大儀式。
年終另有一個重要祭祀活動“臘祭”,“臘者祭先祖,蠟者報百神”,一年中的最后一月故得名“臘月”。漢代以后,二者基本合一。
相傳孔子的弟子子貢感嘆舉國上下沉迷蠟祭狂歡,他卻沒看出來有什么樂趣。孔子的回答成為后世著名成語的來源:“一張一弛,文武之道也?!边@里的“文武”指的是西周文王、武王,不是現(xiàn)在說的“文武雙全”。
要趕的是“疫鬼”,而非“年獸”
古代臘月除了祭祀,必不可少的是“驅(qū)除疫鬼”的儀式,也就是“大儺”。“年獸”傳說的主線其實是這一儀式的變體。
東漢方相俑 | Sailko / Wikimedia Commons
儀式主持者叫“方相”,原本是上古神話中驅(qū)除疫鬼和山川精怪的神靈,后來演變成主持驅(qū)疫辟邪儀式的官職,在儀式中的造型為“掌蒙熊皮,黃金四目,玄衣朱裳,執(zhí)戈揚盾”。
北齊徐顯秀墓壁畫中的鎮(zhèn)墓神,據(jù)說為方相 | Wikimedia Commons
錢鍾書小說《圍城》的男主角方鴻漸曾經(jīng)吐槽自己父親給孫子取名“方非相”:“《封神榜》里的兩個開路鬼,哥哥叫方弼,兄弟叫方相,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?!?/p>
自周代到唐代,宮廷大儺儀式的主體形式變化不大,由方相率領(lǐng)著“侲子”,即十二歲以上、十六歲以下的童子隊伍,手持桃木弓和葦箭,奔走宮室之間,呼喊驅(qū)疫。
唐代宮中驅(qū)儺隊伍相當(dāng)龐大,包括戴著面具、穿朱色下裳的五百名侲子,身著朱衣、帶麻鞭的十二名執(zhí)事,還有方相、唱帥和敲鼓、吹角者各十人,在宮中鼓吹歌舞后,要在宮門及城四門各殺一只雄雞祭神。
《大儺圖》 | 故宮博物院
王建《宮詞》中描述的“金吾除夜進儺名,畫褲朱衣四隊行。院院燒燈如白日,沈香火底坐吹笙”即是驅(qū)儺場景的復(fù)原。民間則在庭中燃燒竹子,竹節(jié)爆裂開的聲音較響,認(rèn)為也有恐嚇鬼怪的作用。
宋代的宮廷驅(qū)儺盛況空前,驅(qū)儺隊伍的結(jié)構(gòu)也發(fā)生了變化,不再設(shè)置方相、侲子和執(zhí)事,而是由上千皇城親事官、諸班直,佩戴面具,身著繡衣,手持金槍龍旗,扮演門神、判官、鐘馗、鐘馗小妹、土地、灶神等神靈。
儺戲 | xiquinhosilva / Wikimedia Commons
元代以后,宮廷主辦的儺儀逐漸衰落,清代徹底消失。但在民間不少地區(qū),如貴州安順、江西南豐、安徽池州、湖南湘西等地仍然保留了較為完整的驅(qū)儺風(fēng)俗。其表演方式以佩戴面具歌舞為主,有的地方叫“儺戲”,也有的地方叫“打夜胡”“跳鐘馗”。
此外,驅(qū)儺儀式還傳入漢字文化圈內(nèi)的朝鮮半島、日本、越南。
日本《都年中行事畫帖》中的“吉田神社追儺”場景 | Wikimedia Commons
韓國松坡山臺戲 | Wikimedia Commons
越南春節(jié)樹立幡桿,懸掛辟邪物,并在桿下地面上用石灰灑成弓箭形狀,可能是驅(qū)儺習(xí)俗的殘余 | Wikimedia Commons
中國這么多鬼,“疫鬼”又是誰?
自漢代起,宮廷大儺儀式上侲子都會合唱《吃鬼歌》。其主要目的是恐嚇疫鬼,警告它們?nèi)绻豢焖偬优?,可能會成為神獸的口中餐:
“甲作食(歹兇),胇胃食虎,雄伯食魅,騰簡食不祥,攬諸食咎,伯奇食夢,強梁、祖明共食磔死、寄生,委隨食觀,錯斷食巨,窮奇、騰根共食蠱。凡使一十二神追惡兇,赫汝軀,拉汝干,節(jié)解汝肉,抽汝肺腸,汝不急去,后者為糧!”
《東京賦》里進一步給出了被驅(qū)趕的疫鬼的類型:
“捐魑魅,斮獝狂,斬委蛇,腦方良。囚耕父于清冷,溺女魃于神潢。殘夔魖與罔象,殪壄仲而殲游光。”
這其中,魑魅是山澤之神,獝狂是惡鬼,委蛇大如車轂,方良是草澤之神,耕父、女魃是旱鬼,夔魖、罔象是木石精怪,壄仲、游光也是在人間為害的鬼怪。雖然它們幾乎都來自于古人的想象,但有的也可能具有現(xiàn)實原型,例如“夔”。
山魈 | m66roepers / Wikimedia Commons
關(guān)于夔的一種解釋是“夔,一足,越人謂之山繅”?!吧娇墶币矊懗伞吧诫薄吧谨獭?,但它和現(xiàn)在所說的猴科山魈屬動物山魈(Mandrillus sphinx)并不是一回事。
這類山魈原產(chǎn)于非洲,從順序上來說,是先有古代傳說里的“山魈”,近代才用這個詞給這種外形奇特的猴科動物命名。
古籍中描述的山魈具有“身長尺馀,袒身捕蝦蟹。見人止宿,暮依其火,以炙蝦蟹”,“嶺南所在有之,獨足反踵,手足三歧。其牝者好施脂粉。于大樹中做窠” 等特點,很可能是分布在我國南方的靈長類動物,如食蟹獼猴(Macaca fascicularis)?!耙蛔恪被蛟S是猴子棲息在樹上時垂下的尾巴給人造成的錯覺。
食蟹獼猴 | Pradeep717 / Wikimedia Commons
此外,關(guān)于“夔”的另一個更常見描述是“狀如牛,蒼身無角,一足,出入則有風(fēng)雨,其聲如雷。黃帝得之,以其皮冒鼓,聲聞五百里”。文物中的“夔紋”一般近似龍紋,與爬行動物較為相似。因此也有人認(rèn)為“夔”可能是鱷魚,“一足”指的是粗壯的尾部,“出入則有風(fēng)雨”則弄反了因果關(guān)系,是鱷魚在有風(fēng)雨時活動,而不是它的活動帶來了風(fēng)雨。
還有一個腦洞大開的版本,因為《山海經(jīng)》記載夔在七千里外的東海流波山,位置和現(xiàn)在的大洋洲較為接近,所以居然有人提出觀點,“夔”其實是先民眼中的袋鼠,它不僅頭部有點像牛,而且發(fā)達后肢的跳躍動作會讓人誤以為是“一足”。
《古今圖書集成》中的“夔” | Wikimedia Commons
灰袋鼠確實符合“蒼身” | PanBK / Wikimedia Commons
“年獸”傳說之所以碾壓各路“疫鬼”,成為主流“爆款”,不僅和現(xiàn)代紙質(zhì)媒體的發(fā)展有關(guān),還有一種可能是近代社會動蕩、民不聊生,人們深感“年關(guān)難過”,所以對“年獸”的恐怖性取得了普遍認(rèn)同。
作者:瑤華
編輯:阿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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