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學沒有國界,也不分性別。女性的世界里不只有華美和實用,還有真理。
Science was of no country and of no sex. The sphere of woman embraces not only the beautiful and the useful, but the true.
撰文 | 維羅妮卡
美國退休石油地質(zhì)學家雷蒙德·索倫森(Raymond P. Sorenson)癡迷于美國南北戰(zhàn)爭以前的技術(shù)書籍。2010年的一天,在翻閱1857年的《科學發(fā)現(xiàn)年鑒》(Annual of Scientific Discovery)時,一篇論文引起了他的注意——早在1856年,作者就極有預見性地將二氧化碳的吸熱能力與氣候變化聯(lián)系在了一起。而在三年后,愛爾蘭物理學家約翰·丁達爾(John Tyndall,1820-1893)才發(fā)現(xiàn)了不同氣體在長波紅外線輻射(longwave infrared radiation)下吸熱不等的現(xiàn)象,被認為證實了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與后人所說的溫室效應之間的關(guān)聯(lián)。
丁達爾被視作現(xiàn)代氣候科學的先驅(qū),而這位籍籍無名的論文作者——尤妮絲·富特(Eunice Newton Foote,1819-1888)卻被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中。
索倫森很快意識到,自己無意中的發(fā)現(xiàn)將改寫一門學科的歷史。2011年1月,索倫森發(fā)表文章[1]講述自己的發(fā)現(xiàn),肯定了富特在二氧化碳與氣候變暖問題上的學術(shù)優(yōu)先權(quán)。
至此,沉寂了一個多世紀之久的尤妮絲·富特和她的開創(chuàng)性研究,終于浮出了水面。
圖1.《科學發(fā)現(xiàn)年鑒》是由美國經(jīng)濟學家大衛(wèi)·埃姆斯·威爾斯(David Ames Wells,1828-1898)編纂的系列叢書,收錄了許多重要的科研文獻,涵蓋的領(lǐng)域十分廣泛。尤妮絲的論文被收錄在1857年的卷冊中。| 來源: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
先驅(qū),如流星般劃過1856年8月23日清晨,美國科學界數(shù)百名重要的研究者齊聚紐約州奧爾巴尼市(Albany,New York),出席第八屆美國科學促進會(AAAS,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)年度會議,交流自己的研究成果和研究興趣。
會上,當時德高望重的約瑟夫·亨利(Joseph Henry,1797-1878)展示了一篇作者為女性的科學論文。這位以電感單位“亨利(H)”留名的物理學家,被認為是繼本杰明·富蘭克林(Benjamin Franklin,1706-1790)之后美國最偉大的科學家之一。
在宣讀論文前,亨利添加了一段開場白:“科學沒有國界,也不分性別。女性的世界里不只有華美和實用,還有真理?!保⊿cience was of no country and of no sex. The sphere of woman embraces not only the beautiful and the useful, but the true.)[2]這句話僅存于會議速記員的手寫記錄中,在后世得以被還原。
圖2. 2018年上映的電影短片Eunice中,尤妮絲(右)坐在臺下看著亨利在臺上宣讀她的研究。| 圖源:Youtube
這是尤妮絲的論文首次公開亮相。論文題為《影響太陽光線熱能的環(huán)境條件》(Circumstances affecting the heat of the sun’s rays)[3],僅有短短兩頁,簡潔凝練。沒有專業(yè)實驗設(shè)備,尤妮絲僅用了一個“效力還不錯的”空氣泵、四支水銀溫度計和兩個直徑約10cm、長約76cm的玻璃圓筒,便搭建了她的科學世界。
尤妮絲使用空氣泵將一個玻璃圓筒中的氣體抽出,再泵入另一個玻璃圓筒內(nèi),使得一個筒內(nèi)氣體稀薄,另一個筒內(nèi)的氣體密度則相對更大。兩個圓筒內(nèi)分別置有溫度計。待兩個玻璃圓筒留置陰涼處達到相同溫度后,再轉(zhuǎn)移至陽光下,每隔2~3分鐘觀測一次溫度。尤妮絲分別用經(jīng)氯化鈣(CaCl2)脫水的干燥空氣、飽和濕空氣、普通空氣、氫氣(H2)、氧氣(O2)和二氧化碳(CO2)重復了這一測溫過程。
從觀測到的數(shù)據(jù)中,尤妮絲得出了三個結(jié)論:
① 隨著密度的增加,氣體吸收太陽光熱量的能力增加,反之亦然;
② 與干燥的空氣相比,潮濕的空氣吸收太陽光熱量的能力更強
③ 含有二氧化碳的氣體在太陽光照射下升溫最明顯,移至陰涼處后所需的冷卻時間也最長。
圖4. 將尤妮絲1856年論文中記錄的數(shù)據(jù)以現(xiàn)代圖表形式呈現(xiàn)。作圖者將尤妮絲記錄的氣體升溫過程進行對數(shù)擬合,并將各氣體升溫擬合函數(shù)的第4、5和6個時間點的溫度值與普通空氣升溫擬合函數(shù)的相應時間點的溫度值之差(攝氏度)作為縱坐標,計算得出此圖。| 圖源:The Royal Society Notes and Records[4]
尤妮絲的實驗設(shè)計精巧、結(jié)論扎實,但更重要的是,在公眾尚未開始重視氣候變化問題的19世紀中葉,尤妮絲便以超前的意識,將她所觀察到的二氧化碳的吸熱特點與全球氣候變化聯(lián)系在了一起。她在論文結(jié)尾處推斷,如果某一時期地球大氣中二氧化碳所占的比例增加,全球的氣溫也會隨之升高。(An atmosphere of that gas would give to our earth a high temperature; and if as some suppose, at one period of its history the air had mixed with it a larger proportion than at present, an increased temperature from its own action as well as from increased weight must have necessarily resulted.)
然而,這篇論文并未被收錄入AAAS的年度會議記錄(annual Proceedings)中——按理說,年會上展示的所有論文都應該收錄在案。它的完整版本發(fā)表于1856年的《美國科學與藝術(shù)雜志》(American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)上,署名“Eunice Foote”(圖3)。隨后,《科學美國人》[5](1856)、《紐約每日論壇報》[6](1856)等多家雜志都刊登了尤妮絲的研究摘要。僅有的兩份歐洲摘要都省略了她關(guān)于二氧化碳對氣候影響的直接結(jié)論,而愛丁堡新哲學雜志上的摘要甚至只把作者標注為伊萊沙·富特的太太(Mrs. Elisha Foote,伊萊沙為尤妮絲的丈夫)。
就連最有可能幫到她的亨利,受其研究領(lǐng)域所限(主要為電磁學),也沒有充分認識到這篇文章的重大意義。亨利承認尤妮絲的研究是有價值的,但當時的他認為“深入解析這些實驗結(jié)果的意義是非常困難的”。(Although the experiments were interesting and valuable, there were many difficulties encompassing any attempt to interpret their significance. By Joseph Henry)[7]
圖3. 尤妮絲的論文《影響太陽光線熱能的環(huán)境條件》。|圖源:
https://archive.org/details/mobot31753002152491/page/381/mode/2up?view=theater
尤妮絲·富特的研究就像一顆流星,在瞬間的流光溢彩之后,便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。好在她發(fā)表了完整的論文,使后人的追溯與發(fā)掘成為可能??恐环荨凹兇獾倪\氣”,索倫森終于將這名傳奇女子重新帶回大眾視野和科學史中[8]。
后人眼中的現(xiàn)代氣候科學之父
當我們回顧溫室效應的這段科學史時,愛爾蘭物理學家約翰·丁達爾是無法繞開的關(guān)鍵人物。
與尤妮絲的“業(yè)余科學愛好者”身份不同,在德國馬爾堡大學(University of Marburg)取得了博士學位的丁達爾,與當代最杰出的實驗物理學家們交往密切,所使用的實驗儀器也極盡精密。他最為著名的貢獻是1869年發(fā)現(xiàn)了光線穿過膠體時會被分散質(zhì)微粒散射的現(xiàn)象,命名為“丁達爾效應”(Tyndall effect)。
19世紀50年代,丁達爾已因其在抗磁性領(lǐng)域[9]及冰川的結(jié)構(gòu)與運動[10]上的研究而聲名鵲起。在讀過馬塞多尼奧·梅洛尼(Macedonio Melloni)對熱輻射的研究之后[11],丁達爾決定使用氣體來代替液體和固體,測試氣體對輻射的吸收情況。他堅信物質(zhì)由分子和原子構(gòu)成,且認為物質(zhì)的化學組分(分子結(jié)構(gòu))也會影響輻射-吸收的過程。
丁達爾首先測定了氫氣、氧氣和氮氣等“簡單氣體”(simple gas,現(xiàn)在我們得知是氣體單質(zhì))在長波紅外輻射下的升溫情況,但結(jié)果并不理想。只有在測定更復雜的氣體分子,如水蒸氣、二氧化碳與甲烷時,他才觀察到了顯著的升溫。丁達爾意識到這一實驗結(jié)果具有重大意義,迅速于當年(1859年)將他的研究以大綱的形式匯報給了英國皇家學會(Royal Society),并于1861年將論文正式刊登在《英國皇家學會會刊》(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)上[12]。這一發(fā)現(xiàn)成為了溫室效應的理論基礎(chǔ),而丁達爾本人,也被后世譽為“現(xiàn)代氣候科學之父”(the father of climate science)。
圖5. 丁達爾的熱輻射實驗裝置示意圖。| 圖源:Royal Institution of the Great Britain
丁達爾與尤妮絲的實驗設(shè)計有兩點主要的區(qū)別[13]:其一,尤妮絲使用全光譜的太陽光輻射來加熱氣體,而丁達爾的加熱源為裝有沸水的萊斯利立方體(Leslie cube),這種裝置可以產(chǎn)生長波紅外線輻射。其二,丁達爾使用了自己發(fā)明的示差分光光度計(differential spectrometer),能夠靈敏而精確地測量熱量吸收的差異,而尤妮絲的實驗裝置相對簡單而原始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與尤妮絲不同,丁達爾本人對氣候變化并無興趣,在1859年的論文中也從未提及該發(fā)現(xiàn)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可能影響。
圖6.物理學家約翰·萊斯利(John Leslie)于1804年發(fā)明了萊斯利立方體(左)。立方體有四個與地面垂直的表面,其中三個面分別鍍了一層金、銀和銅,另外一面覆蓋了白云母涂膜(varnish of isinglass)。當立方體中裝滿沸水,溫度探測儀(右)從白云母面探測到的熱量發(fā)射顯著強于其它三面。| 圖源:Wikipedia
丁達爾在實驗之前究竟是否知曉尤妮絲的研究?這已經(jīng)成了一樁歷史懸案。與此相關(guān)的爭議很多,真相不得而知。有學者質(zhì)疑丁達爾有關(guān)色盲研究的論文曾與尤妮絲的研究刊登在同期雜志上,因此他極有可能讀過她的論文[8]。丁達爾的傳記作者羅蘭·杰克遜(Roland Jackson)稱,丁達爾本人可能存在性別歧視,認為女性科學家不具有與男性相當?shù)南胂罅疤剿髂芰Α5c此同時,杰克遜也認為,以丁達爾的性格和品質(zhì),不可能作出學術(shù)不端的行為;更何況19世紀中期國際交流貧乏,洲際交流更為稀缺,學術(shù)成果想要傳播到大洋彼岸,基本只能依靠個人社交關(guān)系[13]。而對于像尤妮絲這樣人脈有限的女性業(yè)余科學愛好者,這似乎難于登天。
尤妮絲是獨特的,是珍貴的,是本可以綻放得更加絢爛的花朵。正如當年(1856年)9月發(fā)行的《科學美國人》(Scientific American)所評述的,尤妮絲的研究“充分證明了女性具有研究任何學科的創(chuàng)造力與嚴謹性”[14]。
The columns of the Scientific American have been oftentimes graced with articles on scientific subjects, by ladies, which would do honor to men of the highest scientific reputation; and the experiments of Mrs. Foot afford abundant evidence of the ability of woman to investigate any subject with originality and precision.
尤為可惜的是,歷史上的尤妮絲沒能繼續(xù)她的研究,無法進一步拓展她對氣候變化的思考。女性為開啟現(xiàn)代氣候科學而貢獻的思想火花,因為環(huán)境對女性的輕視和淡漠,因為女性科研所處的不利條件,而熄滅了。今天,在反思女性研究者曾遭受的不公平待遇的同時,如何為我們身邊的女性科研工作者提供支持與幫助,或許是更值得思考的問題。畢竟過去已無法改變,而未來尚有無限可能。
什么樣的土壤催生了“溫室效應之花”?19世紀初期,西方女性開始有機會接受原為男性壟斷的高等教育,但直到19世紀末,女性高等教育才得到大規(guī)模的發(fā)展(詳見《男女同校,百年抗爭 | 女科學家去哪了》)??v觀整個19世紀,僅有3400篇論文出自女性科研工作者之手,不足論文總出版量的1%。這3400篇中,由美國女科學家所著的論文共1400篇,其中絕大部分屬于植物學、動物學及其他生命科學領(lǐng)域,物理學領(lǐng)域的論文僅有16篇。而這16篇中,在1889年以前發(fā)表的論文僅有2篇,都為尤妮絲·富特所著[15]。
究竟是怎樣的生長環(huán)境,造就了這樣一位熠熠發(fā)光的女性?
故事在美國康涅狄格州(Connecticut)的農(nóng)場上拉開序幕。出生于1819年的尤妮絲原名為尤妮絲·牛頓(Eunice Newton),父親是大名鼎鼎的艾薩克·牛頓(Isaac Newton,1643-1727)的遠房親戚。但脫離了這一光環(huán)的他們,也只是個普通的農(nóng)民家庭。
17歲那年,尤妮絲進入紐約州的特洛伊女子神學院(Troy Female Seminary, New York)就讀。這所學院被稱為“女性的圣地(mecca for women)”(mecca即麥加,為伊斯蘭教圣地),它于1824年由女權(quán)主義者艾瑪·威拉德(Emma Willard)創(chuàng)辦,是全美第一所女子預科學校。特洛伊女子神學院與鄰近的倫斯勒理工學院(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)共享教學設(shè)施,且擁有當時世界僅有的兩間專為教學而設(shè)的化學實驗室。正是在這里,尤妮絲掌握了實驗技能,學會了如何構(gòu)思與執(zhí)行實驗課題。
值得一提的是倫斯勒理工學院的創(chuàng)辦者阿莫斯·伊頓(Amos Eaton,1776-1842)。伊頓是一名律師,但他自幼喜歡自然,在律師執(zhí)業(yè)的同時也從事植物學研究。他曾因參與土地投機,涉嫌詐騙被判處終身監(jiān)禁,但幸運地在服刑第5年被赦免。出獄后他繼續(xù)學習植物學、地質(zhì)學、化學,編纂植物學詞典,開設(shè)講座,合作創(chuàng)辦學?!蔀橥苿蝇F(xiàn)代教學改革的傳奇人物[16]。他認為男性和女性應平等地享有接受科研教育的權(quán)利,并為此悉心指導了一名特洛伊女子神學院的教師。這名教師為女學生們設(shè)計了一整套包羅萬象的科研課程,而尤妮絲便是受益者之一。
圖7. 位于塞尼卡瀑布城的衛(wèi)斯理教堂(Wesleyan Chapel)。1848年7月19日至20日,美國首個婦女權(quán)利大會在此舉行。| 圖源:Getty images
除此之外,尤妮絲的一位鄰居也對她影響深遠——她就是著名的伊麗莎白·凱迪·斯坦頓(Elizabeth Cady Stanton,1815-1902),是美國女權(quán)運動的先驅(qū)領(lǐng)袖之一。1848年,由斯坦頓領(lǐng)導的首個婦女權(quán)利大會在紐約州的塞尼卡瀑布城(Seneca Falls)召開,尤妮絲也是與會者之一。會議通過了《情感宣言》(Declaration of Sentiments),呼吁婦女在高等教育、工作環(huán)境及婚姻生活中應享有與男性平等的權(quán)利。備受觸動的尤妮絲還參與了會議記錄的出版工作[17]。
圖8.《情感宣言》的簽字頁面。尤妮絲·富特的名字位于第1列第5行,她的丈夫伊萊沙·富特的名字位于男士區(qū)第1列第4行。|圖源:Library of Congress, National American Woman Suffrage Association Collection
人們回看這份《情感宣言》時,發(fā)現(xiàn)除了尤妮絲本人以外,她的丈夫伊萊沙·富特(Elisha Foote)的簽名也位列其上。伊萊沙是一名法官、發(fā)明家和數(shù)學家,同時也是女權(quán)運動的擁護者,是少數(shù)最終在《情感宣言》上簽字的男性與會者之一。作為丈夫,伊萊沙成為尤妮絲后續(xù)科研工作中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。他將她視為平等的個體,鼓勵尤妮絲去做她熱愛的科學研究;他為她引薦了約瑟夫·亨利,且作為AAAS的成員之一,為妻子的研究爭取到了在會議上亮相的機會[8]??梢韵胍?,伊萊沙的堅定支持,給尤妮絲帶來了多大的力量。
圖9. 尤妮絲的丈夫伊萊沙·富特的照片。尤妮絲本人并未留下公開的影像資料。從文字記載中,可知她身材嬌小,擁有鵝蛋臉、深棕色頭發(fā)和灰藍色眼睛。| 圖源:Wikipedia
環(huán)境科學與行為科學博士生利茲·富特(Liz Foote)與伊萊沙·富特是遠房親戚。在2018年的AAAS會議上,利茲機緣巧合了解到了尤妮絲的存在,參與了關(guān)于尤妮絲的研究項目。利茲說:
“作為一個19世紀的女性,尤妮絲的職業(yè)選擇非常受限??紤]到她所面臨的困境,尤妮絲所達成的科研成就是令人欽佩的,且應當激勵我們所有人?!保˙ut as a woman in the 1800s her professional options were nevertheless limited. To accomplish what she did, despite the realities of her time, is very impressive and should inspire anyone.)[18]
假如……今天的世界是否會有不同?
1856年,尤妮絲關(guān)于不同氣體對太陽光熱量吸收的研究問世后反響平平,其中有關(guān)氣候變化的預言更是無人問津。隔年,尤妮絲發(fā)表了一篇關(guān)于大氣壓的波動與電荷變化關(guān)系的論文[19]。根據(jù)《英國皇家學會科研論文目錄》(Royal Society’s Catalogue of Scientific Papers,1800-1900)記載,這是尤妮絲發(fā)表的最后一篇物理領(lǐng)域的論文。
假如當初的科學界重視了這份研究,在得到足夠的資源和周遭的鼓勵之后,尤妮絲或許會想到使用長波紅外線輻射代替樸素原始的太陽光加熱。如有先進的儀器設(shè)備和標準化實驗室的幫助,尤妮絲的下一步實驗應能做到設(shè)計更為科學、精巧,定量結(jié)果更為精確,她關(guān)于氣候變化的猜想或許便能進一步得到證實。
美國在錯失尤妮絲的同時,也錯失了率先發(fā)展現(xiàn)代氣候科學的機會。19世紀60年代后期,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開始,人類由此步入了“電氣時代”。彼時的美國各項科技發(fā)明蓬勃發(fā)展,加速趕超以英國為代表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。但與應用研究相比,基礎(chǔ)研究則較受冷落。在尤妮絲所處的19世紀中葉,美國物理學界的發(fā)展與歐洲差距甚遠。即使到了19世紀70年代,美國自稱為“物理學家”的也不足75人,且在此之前,只有本杰明·富蘭克林和約瑟夫·亨利名揚國外[20]。隨著美國人開拓與探索他們的國土,自然歷史研究欣欣向榮,但自然科學研究卻舉步維艱。
假若當初尤妮絲的研究能在美國與歐洲大陸受到重視,或許會成為美國氣候科學發(fā)展的契機。恰如劉翔對中國田徑的影響一般,佼佼者總會吸引國民對這一領(lǐng)域的關(guān)注,而這種關(guān)注將帶來政策的扶持與資源的傾斜。19世紀50年代通常被現(xiàn)代氣候變化研究者視為工業(yè)化的起點,換言之,此時的人類活動尚未對氣候變化產(chǎn)生影響。而樹木年輪的生長情況顯示,在19世紀60年代,北半球氣溫顯著升高[17](原因為化石燃料的大量燃燒與森林的砍伐)。假如彼時的美國抓住了氣候科學發(fā)展的契機,人類或許能對這一時期的氣候變化迅速作出反應。
人類對溫室效應的認識始于1827年數(shù)學家約瑟夫·傅里葉(Joseph Fourier,1768-1830)提出的地球大氣具有保溫作用的觀點。傅里葉認為,如果大氣層無法保存熱量,根據(jù)地球的體積以及地日距離計算,地球表面的溫度應遠低于實際值[21]。而尤妮絲和丁達爾的研究,則具體回答了“哪些大氣成分造成了這一保溫作用”的問題。需要注意的是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的是一小團基本等溫的氣體的熱輻射吸收,這與現(xiàn)在所說的對整個大氣層的輻照-加熱并不是一回事。要把這種理想實驗的結(jié)果推廣到整個大氣層,還需要很多后續(xù)才發(fā)展出來的理論知識。
具體而言,隨著電磁學的發(fā)展,科學家們逐漸形成了對輻射的基本認識,建立了大氣輻射傳輸理論,物理學家們才得以將小范圍內(nèi)簡單的輻射加熱推廣到溫度層結(jié)十分復雜的真實大氣層。至此,“大氣二氧化碳濃度的增加可以導致近地表氣溫升高”才得到證實。20世紀60年代初,美國氣象學家查爾斯·大衛(wèi)·基林(Charles David Keeling,1928-2005)的測量結(jié)果顯示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在快速上升[22]。當把“大氣二氧化碳濃度的增加可以導致近地表氣溫的升高”的結(jié)論與“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在快速上升”及“全球變暖”的事實聯(lián)系在一起,溫室效應才真正成為一個有意義的科學問題。而尤妮絲的研究,恰是溫室效應論證鏈條的起點。假如人類能提早幾年預料到人類活動會影響氣候,也許今日地球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能得到更多喘息的機會。
更令人遺憾的是,尤妮絲的沉寂只是科研機構(gòu)中女性被剝奪平等權(quán)利的龐大敘事的一部分。2018年,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(University of California,Santa Barbara)召開了一場以“科學不分性別”(Science Knows No Gender)為主題的研討會,紀念尤妮絲·富特的杰出貢獻[23]。該校氣象學教授蕾拉·卡瓦洛(Leila Carvalho)表示:“我不禁在想,還有多少個‘尤妮絲·富特’等著我們?nèi)グl(fā)現(xiàn)?還有多少科學成果,因為性別、民族或人種所帶來的社會壓力,被埋沒在了歷史中?”
圖10. 2018年上映的電影短片Eunice中,由英國女演員海倫·杰西卡·麗嘉(Helen Jessica Liggat)飾演的尤妮絲穿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繁復裙裝,在簡陋的條件下進行實驗。| 圖源:Youtube
把女性關(guān)在門外,科學將失去一半的助力。尤妮絲證明了女性在科研領(lǐng)域擁有不亞于男性的潛能,這是對其后無數(shù)女性科研工作者的鼓舞。如今的她們可以不為“業(yè)余科學愛好者”身份所限制,擺脫繁復的裙擺,穿著簡裝步入科學的殿堂。在尤妮絲生活的時代,大氣二氧化碳濃度僅為290ppm(parts per million,百萬分之一)。她或許沒有預想到,在短短一個多世紀之后,這個數(shù)值會突破410ppm[24]。正如2019年的《關(guān)于氣候正義的婦女聯(lián)合領(lǐng)導宣言》(Women’s Connected Leadership Declaration on Climate Justice)中所述,在全球變暖日益嚴重、氣候變化危機四伏的今天,“為了改變這一切,我們需要每一個人的力量。”(To change everything,we need everyone.)[25]
圖11. 《關(guān)于氣候正義的婦女聯(lián)合領(lǐng)導宣言》致力于支持全世界婦女在氣候保護領(lǐng)域勇敢發(fā)聲、作出行動及爭取領(lǐng)導權(quán)。| 圖源:womenleadclimate.org
致謝
清華大學地球系統(tǒng)科學系研究生施文為本文涉及的專業(yè)知識提供了參考意見,謹以此表達誠摯的感謝。
參考文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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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23] Mitchell, Jeff (2018). Science Knows No Gender: In Search of Eunice Foote Who 162 Years Ago Discovered the Principal Cause of Global Warming. The Current.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, Santa Barbara.
[24] https://www.noaa.gov
[25] https://womenleadclimate.or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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