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匈牙利白手起家,要想成功,必須為我們的生活、我們的生存和我們的成功不懈努力。祝賀她成為2023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(yī)學獎得主!
撰文 | 郭曉強
原標題:《新晉諾獎得主:中年失業(yè)、患癌,她用四十年逆襲拯救全人類,還培養(yǎng)了一個奧運冠軍》
2020年12月起,英國、加拿大、美國等國家相繼批準了輝瑞制藥與德國BioNTech聯合開發(fā)的新冠mRNA疫苗緊急使用,人們終于看到了結束全球新冠疫情的希望。
與其他疫苗相比,mRNA疫苗具有諸多優(yōu)點:首先是安全性高,mRNA不具備感染性,也不必整合到基因組,其在體內壽命可根據需要通過體外操作來實現(避免長期滯留帶來危害);第二是免疫性好,目前的mRNA疫苗已較為穩(wěn)定,可在細胞內進行高效表達產生蛋白質,啟動高效免疫應答反應;第三,量產迅速,mRNA體外制備技術非常成熟,可根據需要快速、便捷地制備出大量疫苗。
隨著全世界的目光聚集在新冠mRNA疫苗上,這項技術背后曾經默默無聞的關鍵科學家也浮出水面,接受各大媒體的采訪。她就是來自匈牙利的女生物化學家卡里科(Katalin Karikó),今年68歲了。
卡里科在賓州家中工作。from STAT
一、沒有回頭路
1955 年 1 月 17 日,卡里科出生于匈牙利東部小鎮(zhèn)小新薩拉什(Kisújszállás)一間燒著木屑爐子的小屋。仔細檢查父親每日屠宰的豬,便是她的科學啟蒙課。
1973年,卡里科考入匈牙利名校塞格德大學(University of Szeged),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理科。在大學里,她第一次在一場學術報告里聽說了信使RNA(mRNA),它攜帶著DNA中的遺傳信息,直接指導蛋白質的合成,承擔著“傳訊者”的角色。卡里科對這種神奇的分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1978年,她選擇攻讀博士學位,重點研究mRNA的應用。
20世紀七十年代,基因工程誕生,不久基因治療的概念也應運而生,但這些操作均是以DNA為目標,而卡里科卻認為mRNA更有前途。畢業(yè)后,她選擇了進入匈牙利科學院塞格德生物中心(Biological Research Centre, Szeged)生物物理研究所。當時,許多人博士畢業(yè)后去美國留學深造,但卡里科對此并不動心,她認為國內同樣可以實現自己的愿望。遺憾的是,卡里科這個美好愿望于1985年破滅了,她被單位解雇了。
多年后,卡里科在一次接受采訪時曾表示,如果她繼續(xù)留在匈牙利國內,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充滿抱怨的、平庸的科研人員。無路可退的卡里科不得不重新開始找工作。一開始她想在歐洲找個職位,但最終,她只能遠赴大西洋彼岸的費城。在那里,美國天普大學(Temple University)為她提供了一個博士后職位。
沒有手機、沒有信用卡,夫婦兩人帶著年僅兩歲的女兒,踏上了異國他鄉(xiāng)。政府不允許兌換超過100美元的現金,他們就在黑市賣掉了車,把900英鎊縫在女兒的泰迪熊里偷偷帶出境。卡里科說:“我們沒有回頭路。我們在那里舉目無親?!?/p>
1985年,卡里科在美國天普大學(Temple University)重啟科研道路。遺憾的是,首站并不順利。四年后,她與導師發(fā)生了一次沖突,主要原因還是兩人對待mRNA觀念有差異。像當時的許多科研工作者一樣,導師也不看好mRNA的研究。1990年,卡里科加入賓夕法尼亞大學。這時,一項最新進展進一步堅定了她開展mRNA應用的決心。
二、也許我不夠優(yōu)秀,不夠聰明
1990年,威斯康星大學一個研究小組首次將mRNA注射到小鼠體內(doi: 10.1126/science.1690918),并檢測到了相應的蛋白表達;兩年后,另一個研究小組進一步在大鼠中證明,體外注入的mRNA表達出的蛋白還具有生理活性。如果這兩個結果成立,就意味著采用病原體關鍵蛋白的mRNA,也會產生病毒蛋白,并激發(fā)免疫應答,從而發(fā)揮疫苗的作用。
這個邏輯推理很容易獲得,但是許多科學家對此并不看好。因為這么做存在諸多現實問題,用mRNA做疫苗至少有三大缺陷:穩(wěn)定性差(目前這個問題依然存在)、體內效率低下和激發(fā)機體先天免疫系統(tǒng)(引起嚴重炎癥反應,導致動物立即死亡)。在許多科學家看來,這些困難都是難以逾越的科學鴻溝,尤其是第三個缺陷,可能最終都難以搞定。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自然沒幾個人愿意做,再說傳統(tǒng)的疫苗制備策略已足足夠用,何必舍近求遠?
“主流看法”勢必會影響一個領域的發(fā)展。許多mRNA研究的大牛都退避三舍,不再提起用mRNA做疫苗這碼事,領域內默默無聞的新兵遇到的阻力也就可想而知。
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當年,卡里科就提交了基金申請,想嘗試采用mRNA開發(fā)疫苗。在這樣的主流背景下,申請失敗了。然而沒想到,隨后幾年,年年申請,年年被拒,竟達八年無法為這一課題申請到基金。她回憶說,“我每天晚上都在寫基金、寫基金、寫基金,結果每次都被打回來、打回來、打回來。”你有千條妙計,我有一定之規(guī);任你說得天花亂墜,我就不給你基金。這一今天看來并不怎么“大逆不道”的想法,同行專家就是不予通過。2004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赫什科(Avram Hershko)就認為,專家總是墨守成規(guī),許多觀點不值得接受(由于泛素加熱后仍保持活性,由此他們認定泛素不可能是蛋白質)。
老板們終于看不下去了。1995年,來到賓大的第六年,卡里科迎來了降級降薪。她回憶到,她當時剛剛做出一些重要的發(fā)現,學校把她轟出了實驗室,在動物房邊上給她安排了一個小房間辦公做實驗。更慘的是,這個節(jié)骨眼,她又被診斷出癌癥,需要進行兩次手術,而她的丈夫由于簽證問題不得不滯留在匈牙利,長達半年無法返美。她只能一邊接受治療,一邊照顧孩子。
一般人有此遭遇,早就離開學術界了,但卡里科還是熬了下來:“我想過去別的地方,研究別的東西。我還想過可能是我不夠優(yōu)秀,不夠聰明。我努力說服自己:萬事已經俱備,我只需要把實驗做得更漂亮就行了。”
幸運的是,卡里科最終康復了,并繼續(xù)開展自己的實驗。由于各方限制,做事可謂舉步維艱。沒經費訂雜志,為了看到最新的論文,她還得去復印。在1997年一次復印時,卡里科結識了剛到賓大不久的免疫學家韋斯曼(Drew Weissman)。韋斯曼對卡里科的想法很感興趣,決定資助她繼續(xù)開展研究,她的項目也正式成為“韋斯曼-卡里科項目”??ɡ锟飘敃r的境遇可說降到了冰點,待遇比技術員都要低,韋斯曼的幫助可謂是雪中送炭,不僅僅是資金支持,同樣重要的還有精神鼓勵。
三、峰回路轉,再起波瀾
卡里科的研究逐漸有所起色。1998年,期盼已久的基金終于得到批復,盡管只有區(qū)區(qū)10萬美元,但至少是一個好的開始。第二年,又獲得100萬美元資助。卡里科和韋斯曼商討后達成一致——需要首先解決mRNA應用的安全性問題,也就是理解mRNA誘發(fā)機體炎癥反應的原因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,先天免疫機制的闡明拓展了人們對免疫系統(tǒng)的認識。1998年,美國免疫學家巴特勒(Bruce Beutler)發(fā)現樹突細胞等免疫細胞的表面存在Toll樣受體 (TLR) 家族,能識別細菌成分(如脂多糖),兩者結合就會激活并啟動先天免疫應答,巴特勒也因為這一發(fā)現分享2011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(yī)學獎。
卡里科推測,mRNA注射到動物體內誘發(fā)炎癥,可能是因為它們可被TLR分子識別。為驗證自己假說的正確性,卡里科首先建立一個體外系統(tǒng)模擬炎癥反應,應用人工合成的mRNA直接處理細胞,確實激活了免疫應答,釋放出大量免疫因子。進一步研究發(fā)現,多種TLR分子(包括TLR7,8等)確實可以識別體外注入的mRNA。
2004年,卡里科完成了一個關鍵實驗。她從哺乳動物和細菌中直接提取mRNA,并用它們處理細胞,結果發(fā)現哺乳動物mRNA基本不激活免疫應答 (線粒體mRNA除外),而細菌mRNA則誘導細胞因子的釋放,這一結果說明,誘發(fā)免疫應答的原因不在mRNA本身,而應該在其結構差異。當時已知,哺乳動物mRNA存在廣泛的堿基修飾現象,而細菌等原核生物則通常不存在這一現象(與體外合成的mRNA類似)。于是,卡里科對體外合成的mRNA也進行了堿基修飾,結果使免疫應答能力大大減弱(后來動物實驗也證明修飾后的mRNA不再產生嚴重炎癥反應)。其實,哺乳動物識別非修飾mRNA(外源物成分),但對修飾mRNA視而不見的能力恰恰是免疫系統(tǒng)的基本特征——區(qū)分“非我”,也是機體對自身的保護。這一發(fā)現意味著,mRNA體內應用的安全性得到了有效解決(通過體外堿基修飾來實現)。
卡里科進一步研究還發(fā)現,體外合成的mRNA通常會污染一定量的雙鏈RNA,而雙鏈RNA也會引發(fā)免疫應答,因此她對最初合成的RNA進行純化,除去雙鏈RNA。這種操作一方面減少了炎癥發(fā)生,更重要的是極大增加了mRNA在體內的蛋白生成效率,從而解決mRNA應用過程中效率低下的難題??ɡ锟乒舶l(fā)表70多篇論文,絕大多數聚焦于mRNA體外制備方法的改進和完善,解決實際應用過程中面臨的諸多問題。
2006年,卡里科和韋斯曼申請了第一個mRNA相關專利——含修飾核苷酸的mRNA制備及應用,主要涉及無免疫原性、包含核苷酸修飾等特性的mRNA(專利號:US 8278036)。迄今為止,她已擁有十幾個專利,全部圍繞著mRNA制備方法的改進、實用化操作和應用。當年,她與人和合作共同成立了一家生物技術公司——RNARx,嘗試開發(fā)mRNA藥物(主要開發(fā)治療貧血的EPO mRNA),但公司最終于7年后關閉??ɡ锟破谕膍RNA應用熱潮并未出現,市場對這項研究并不熱衷,因此也少人問津。
2010年,轉機再次出現。正在斯坦福大學做博士后的羅西(Derrick Rossi)發(fā)現了卡里科的文章,并敏銳意識到這一方法的巨大應用潛力。他成立了一家生物技術公司——也就是Moderna,應用mRNA開發(fā)疫苗和藥物。與此同時,卡里科也將自己的技術轉讓給德國一家新興生物技術公司BioNTech。彼時,BioNTech還蝸居在德國美因茨大學(Mainz university)的校園內,連公司網站都沒做起來。
2013年,卡里科與賓夕法尼亞大學又發(fā)生一次不愉快,校方拒絕恢復她1995年降薪的教師職位,又在知識產權許可上與她產生分歧(賓大將知識產權賣給了另一家公司)。最終,卡里科選擇辭職,加入BioNTech并擔任高級副總裁。校方對卡里科極盡刻薄,稱BioNTech是一家連網站都不存在、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,暗示卡里科的選擇毫無價值。
隨著mRNA技術在應用過程中的進一步改進,兩家公司距離真正的市場成功越來越近。2017年,Moderna開始開發(fā)寨卡病毒mRNA疫苗;2018年,BioNTech與輝瑞公司合作開發(fā)流感mRNA疫苗,嘗試從實驗室走向應用。但市場仍不買賬,投資者對mRNA疫苗應用前景并不看好,兩家公司只能 “艱難度日”。
在這沉默苦悶的研究歲月中,比卡里科出名更早的是她的女兒祖薩娜·弗朗西亞(Zsuzsanna Francia)。也許是繼承了母親堅忍不拔的精神,祖薩娜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和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連續(xù)奪得了劃船比賽冠軍。
2012年倫敦奧運會,卡里科夫婦祝賀女兒奪取奧運金牌。Katalin Kariko供圖
四、完美救贖
2020年初,新冠肺炎暴發(fā),新冠病毒蔓延全球。
1月11日,中國疾控中心張永振研究團隊在病毒學網站(virological.org)公布了新型冠狀病毒全基因組序列。
序列剛剛公開,歐美的制藥公司就開始研究mRNA疫苗將要使用的序列。
1月13日,序列確定,Moderna開始制作mRNA。
后來的事情,我們都知道了。
在全球多國參與的新冠疫苗開發(fā)競賽中,mRNA疫苗的優(yōu)勢(研發(fā)時間短)充分體現,在得到新冠病毒刺突蛋白(S)mRNA信息基礎上,快速開啟設計、制備、動物實驗、臨床實驗等步驟。11月9日,輝瑞與BioNTech聯合宣布,基于Ⅲ期臨床結果,其研發(fā)的新冠疫苗mRNA BNT162b2有效率超過90%(最終數據顯示有效率可達95%);一周后,Moderna宣布,其開發(fā)的mRNA疫苗mRNA-1273有效率也接近95%。
當卡里科聽到BioNTech三期臨床振奮人心的結果后,她的第一反應是:“得救了!我拼命地吸氣,我太興奮了,我真怕我死了……”懸了許久的心終于可以得到些許休息。卡里科希望mRNA疫苗能在隨后新冠肺炎預防方面發(fā)揮重要作用,并期望mRNA技術能在更多疾病治療方面得到廣泛應用。
現在已經是哈佛大學干細胞研究所教授的羅西認為,如果mRNA疫苗最終在新冠肺炎疫情方面發(fā)揮了關鍵性作用,卡里科和韋斯曼絕對配得上諾貝爾化學獎。
此時距卡里科最初開始研究mRNA已有四十多年,距離她的關鍵技術突破也有了十五年。
主要參考文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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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. COX D. How mRNA went from a scientific backwater to a pandemic crusher.( https://www.wired.co.uk/article/mrna-coronavirus-vaccine-pfizer-biontech)
8. A TYPICAL HUNGARIAN STORY: KATALIN KARIKó (https://hungarianspectrum.org/2020/11/22/a-typical-hungarian-story-katalin-kariko/)
9. BioNTech scientist Katalin Karikó risked her career to develop mRNA vaccines. Americans will start getting her coronavirus shot on Monday.
(https://www.businessinsider.com/mrna-vaccine-pfizer-moderna-coronavirus-2020-12)
10. The story of mRNA: How a once-dismissed idea became a leading technology in the Covid vaccine race(https://www.statnews.com/2020/11/10/the-story-of-mrna-how-a-once-dismissed-idea-became-a-leading-technology-in-the-covid-vaccine-race/)
11. 'Redemption': How a scientist's unwavering belief in mRNA gave the world a Covid-19 vaccine
(https://www.telegraph.co.uk/global-health/science-and-disease/redemption-one-scientists-unwavering-belief-mrna-gave-world/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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