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正皇帝與古琴(上)
呂埴 文化學(xué)者
作為康乾時期承上后下的關(guān)鍵人物,雍正從登基伊始便竭力扭轉(zhuǎn)康熙后期國家種種衰敗征兆,為乾隆時期的極盛局面打下堅實(shí)基礎(chǔ)。雖然在位只有短短的13年,雍正皇帝卻以—顆“夙夜匪懈,宵旰憂勤,事必親恭”的責(zé)任心,被后世贊譽(yù)為“中國歷史上最勤勉的帝王”。然而,就是這樣一位“勤勉”帝王,卻也與古琴有著一段非同一般的愛。
[清]院本《胤禛朝服像軸》 故宮博物院藏
愛琴淵源
有清一代,是古琴藝術(shù)的歷史總結(jié)和集大成的時代。古琴彈奏技法、理論研究與文獻(xiàn)整理等,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。這一切,與清代皇帝的推崇和重視有著莫大的關(guān)系。
清廷入關(guān)后的第二代皇帝康熙,生活在明代建造的宮殿之中,日日面對明朝230余年苦心積累的歷代書籍與無數(shù)的文物珍品,如入寶山。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的摸索,康熙懂得必須掌握入門的鑰匙才能消化和吸收它們,于是詔令儒臣開始編書,如認(rèn)識漢字的《康熙字典》,作詩的《佩文韻府》,了解書畫技術(shù)及其歷史的《佩文齋書畫譜》,有關(guān)音樂的《律呂正義》等,開辟了掌握漢文化的通道。
通過儒臣的指教,康熙已經(jīng)寫出了一手瀟灑的董體書法,熟悉了漢文化。他在《律呂正義》序言中說:
“絲樂雖多,惟重琴瑟,其為樂也最古,其為聲也最正,然具聲變之義者,尤莫如琴,今欲辨琴之音調(diào),必先考其法制,詳其弦度、徽分,然后體用備而數(shù)理明焉?!?/p>
康熙不僅有這樣的認(rèn)識,還特制了一張古琴的小模型,其長約20厘米許,黑漆、仲尼式、金徽、玉軫足、七弦具備,制作精巧合度,龍池上刻篆書“康熙御制”四字貼金方印。與此同時,康熙還命當(dāng)時懂琴之人按照明代《梧岡琴譜》手抄成滿漢文合璧本《琴譜》和滿文《琴譜》,至今仍有數(shù)部收藏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。
[清康熙]仲尼式古琴模型 故宮博物院藏
篆書“康熙御制”四字貼金方印
[清康熙]滿漢文抄本《琴譜》 故宮博物院藏
[清康熙]滿文抄本《琴譜》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可見當(dāng)時的康熙皇帝有斫制古琴的打算,也有學(xué)習(xí)彈琴的愿望,所以才有古琴模型、滿漢文《琴譜》、滿文《琴譜》的出現(xiàn),以及應(yīng)為康熙時期制作的“雍和”琴的傳世。不過,康熙皇帝最終應(yīng)該是知難而退放棄學(xué)琴了。此后,明廷遺留下來的歷代古琴便少有人去彈了,留在宮中竟成為古董陳設(shè),供觀賞而已。一直到雍正時期,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(zhuǎn)。
[清康熙]“雍和”琴 連珠式 私人藏
盡管官方史料一再聲稱雍正皇帝如何朝乾夕惕、專心政務(wù),不講求個人享受,甚至連百姓田地里的谷子多長了穗子都極為上心,但我們還是能從雍正御制詩、宮廷繪畫,以及清宮原始資料如《養(yǎng)心殿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》(以下簡稱《活計檔》)等中,發(fā)現(xiàn)這位皇帝傾心于古琴藝術(shù)的諸多證據(jù)??磥碜鲆粋€勤奮的皇帝與熱愛古琴,是可以并行不悖的。
[清]郎世寧《瑞谷圖》(右側(cè)為雍正上諭)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
以琴明志
雍正皇帝喜歡古琴,在其詩作中屢屢提及,即位之前的《雍邸集》中即收錄了8首,如《雪夜即事》:
“……
興洽張琴好,心清得句工。
詰朝恭省候,披拂玉階風(fēng)?!?/p>
又如《舟次》:
“……
拂幾調(diào)琴韻,臨窗聽棹歌。
時清多樂事,萬匯總春和?!?/p>
又如《雨后園亭即景》:
“……
鳴琴遙和巖頭瀑,涼箔齊鉤水面亭。
最是夜初群籟寂,臨軒坐擁一湖星?!?/p>
又如《臨軒寓目》
“綺窗罷撫紫瓊琴,香燼金爐鶴夢沉。
多事草偏名醒醉,可人花解結(jié)同心。
……”
又如《深柳讀書堂》:
“郁郁千株柳,陰陰覆草堂。
飄絲拂硯石,飛絮點(diǎn)琴床。
……”
又如《題墨竹一十二首·其八》:
“……
開窗張素琴,鑿池懸釣絲。
為緣情好篤,寤寐懷清姿。
……”
雍正一度崇信佛教,對佛法有相當(dāng)深入的研究,康熙五十三年(1714年)親筆手書有《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(jīng)卷》。而《御選語錄》是雍正欽定的釋氏經(jīng)典,卷十二為圓明居士語錄,反映了雍正在雍親王時期對佛法的參悟,其中《書齋述心》也涉及古琴:
“風(fēng)花雪月天真佛,幾簟琴書迦葉身。
不是懶于拈妙句,只緣無處覓詩心?!?/p>
[清]胤禛《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(jīng)卷》 故宮博物院藏
此時的雍親王胤禛極像一位“文人逸士”,其生活似乎閑逸散淡,這與其“文雅精細(xì)”的美學(xué)追求一脈相承,亦如北宋蘇軾《述懷》那句:
“幾時歸去,做個閑人,背一張琴,一壺酒,一溪云。”
當(dāng)然,也有人認(rèn)為胤禛的閑逸是“韜晦”,就像他命人繪制《圍屏美人圖》(又名《雍正十二美人圖》)一樣,只是想給人以沉湎酒色的假象,好掩飾自己“奪嫡”的野心。即便如此,我們也相信雍親王在悠揚(yáng)的琴聲中,確實(shí)得到了些許放松。
[清]佚名《胤禛圍屏美人圖》 故宮博物院藏
雍正在登基以后忙于政務(wù),故詩作并不多,但這些詩作中亦有不少提到了古琴,如收錄在《四宜堂集》中的就有3首。如雍正六年(1728年)所作《夏日勤政殿觀新月作》:
“勉思解慍鼓虞琴,殿壁書懸大寶箴。
獨(dú)攬萬幾憑溽暑,難拋一寸是光陰。
……”
雍正十三年(1735年)作《偶題》:
“秋宵噭噭云間鶴,古調(diào)泠泠松下琴。
皓月清風(fēng)為契友,高山流水是知音?!?/p>
同年又作《深柳讀書堂避暑》:
“……
嫩荷香遠(yuǎn)風(fēng)頻遞,深柳陰重暑不侵。
移榻簾前何所思,要賡解阜入虞琴?!?/p>
雍正在政務(wù)方面算得上事必躬親,且有時手段頗為陰毒。但他又感情豐富,對美擁有敏銳的感知力,他熱愛生活,眷戀大自然。閑居無事時,寫作些以古琴為主題的詩作,使內(nèi)心的歡欣與愉悅得以自然流露。
雍正皇帝頗有文人情懷,一生愛琴,興洽拂琴、臨波調(diào)琴、閑時橫琴、倚窗撫琴、雨后鳴琴、開窗張琴……而雍正的琴詩也是生活的寫照,從中可見古琴不離他的左右,書齋、園亭、閑日、雪夜、雨后……即便是當(dāng)年扈蹕康熙帝出巡,也要攜琴而往。當(dāng)然,愛琴并非是胤禛的“偽裝”,他肯定是會彈琴的,不然扈蹕出巡就不必攜琴了。攜琴而不彈,豈不露出破綻,授人以柄實(shí),那對胤禛“奪嫡大業(yè)”是很不利的。
以琴養(yǎng)心
雍正皇帝喜歡園居,即位后因園居理政之需,酌量修葺圓明園的亭臺樓閣。勤政殿即屬新修的朝政建筑,位于正大光明殿的東側(cè),修成于雍正三年(1725年),是日常聽政之所。從雍正三年八月二十七日首次正式駐蹕圓明園,到雍正十三年病逝園中,胤禛在這11年間,近三分之二的時間居住在此。
勤政殿在雍正年間對朝政的重要性,不言自明。這與上文提到雍正六年所作《夏日勤政殿觀新月作》所描繪的情形正相吻合——勤政殿中,獨(dú)攬萬幾,絲綸日注,夜半時分,仰望新月,勉思解慍,抒發(fā)塊壘,唯有鼓琴。
雍正不僅在詩中體現(xiàn)了對琴的愛好,還在繪畫中表現(xiàn)了這一愛好?!队赫滦袠穲D軸》共計12幅,每幅縱188.2厘米、橫102.2厘米,描繪不同月份節(jié)日的情景,而每一幅中都有極為寫實(shí)的雍正皇帝的形象。在“曲水流觴”中,描繪夏初四月群賢列坐溪水邊,舉杯飲酒、吟詩唱和的情景。但此時的雍正皇帝卻離群索居,于一靜室中,臨窗撫琴。
[清雍正]郎世寧《雍正十二月行樂圖軸·曲水流觴》 故宮博物院藏
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各式《雍正行樂圖》,共6套,尺寸稍異。其中一套《行樂圖》有16開,每開縱37.5厘米、橫30厘米,分別繪“柳蔭濯足”“山巔御風(fēng)”“溪邊賞春”“蘭徑吟詩”“蕉下乘涼”“臨窗觀荷”“竹洲品茗”“秋葦蕩舟”“乘槎仙游”“庭園折桂”“采菊歸來”“對月鳴琴”“撫松遠(yuǎn)眺”“臨軒作詩”“偎爐讀書”“雪舟垂釣”。16種文人逸士之生活追求,“鳴琴”一事赫然在列。但見古木參天,澗水潺潺,一輪圓月普照大地。雍正皇帝端坐樹下,琴橫膝上,輕撫琴弦,雙目微啟,沉浸其間,其意境正與“古調(diào)泠泠松下琴”極為合拍。
[清雍正]郎世寧《雍正行樂圖·對月鳴琴》 故宮博物院藏
另一套《行樂圖》共14開,每開縱34.9厘米、橫31厘米。前兩開畫面相近,雍正著紫袍,于秋景之中若有所思;第三開著衲衣、荷笠行于山間;第四至十四開分別為“臨淵采氣”“執(zhí)弓望雀”“以桃飼猿”“秋林聽泉”“登崖觀潮”“釣罷小憩”“觀瀑蝠臨”“深山刺虎”“巖窟閉關(guān)”“竹林撫琴”“池畔題壁”。而撫琴之景再次出現(xiàn)——高山之上,叢竹之中,明月高懸,雍正席地而坐,和著流水,彈著古琴,悠揚(yáng)的曲調(diào)在高山、流水、叢竹間回蕩,以致鳳凰也聞聲而至。
[清雍正]郎世寧《雍正行樂圖·竹林撫琴》 故宮博物院藏
通觀以上三幅繪畫,雍正皇帝不論是置琴幾上,還是張琴于膝,其神情姿態(tài)都仿佛專注于古調(diào)之中,遐想于紅塵之外。觀其右手似抹挑勾剔,左手似吟揉綽注,全合操琴之法。讀其詩有琴人之情懷,觀其圖有琴人之范式。
康熙年間的一道諭旨,可以確證胤禛的音律造詣。康熙五十二年(1713年),玄燁指授皇三子胤祉率同詞臣編纂《律呂正義》,在編寫過程中,他命人去請教南府教習(xí)朱四美有關(guān)音律的問題,然后叮囑道:
“他(朱四美)是個八十余歲的老人,不要問緊了,細(xì)細(xì)地多問兩日,倘你們問不上來,叫四阿哥問了寫來,樂書有用處。再問屠居仁,琴中調(diào)亦叫他寫來。”
康熙皇帝對四阿哥胤禛如此信任,其音律造詣可見一斑,故其對古琴之愛當(dāng)是“真愛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