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7月5日,科普中國·星空講壇以“科技賦能,讓文物'活'起來”為主題,邀請5位來自不同領域的文博、歷史專家,從文物的挖掘、修復、展示、保護、交流等方面,講述科技如何賦能文物保護,讓文化遺產歷久彌新。
中國絲綢博物館副館長周旸帶來演講:《尋找絲綢起源》
以下為周旸演講節(jié)選:
中國自古稱為“絲國”,絲綢無疑是中國的象征。絲綢是開通絲綢之路的原動力,藉由絲綢之路成為全球化貿易品。
蠶業(yè)或者養(yǎng)蠶業(yè),在英文中被稱為Sericulture,ser講的就是桑蠶,culture是文化,延伸開來就是人工栽培或養(yǎng)殖的馴化,Seres指的就是養(yǎng)家蠶的國度,就是外國人心中的中國。
01
絲綢史亦是桑蠶史
絲綢到底是不是起源于中國?源于何時、何地?絲綢起源需要怎樣的物質要素和文化契機?絲綢起源,涉及到很多重要時間節(jié)點,但是最關鍵的就是從野桑蠶到家蠶的馴化。
蠶,大蠶蛾科類的昆蟲。供圖:周旸
馴化,是通過人工干預對野桑蠶的基因進行改造,這是來自本質上的深刻改變,一旦改變就無法逆轉。所有的一切改變,都是為了滿足人類的預設目標。
這應該是一個極其漫長和特別艱難的馴化過程,據西南大學向仲懷院士團隊研究,在此過程中,野桑蠶基因在354個位點發(fā)生了突變,帶來一系列生物性狀的改變。
所以,到底哪種蠶吐的絲、織成的紡織品才是我們要尋找的絲綢呢?在此我們可以非常肯定地回答,只有吃桑葉的蠶吐出的桑蠶絲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絲,桑蠶絲織成的綢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絲綢。
02
中國何以為“絲國”?
為什么中國人要費盡心力地馴化野桑蠶呢?最初的動機何在?這其中就涉及到絲綢起源的文化契機,這種文化充分體現(xiàn)了中國人對生死的思考,正是這種獨具中國特色的生死觀,給予中國人源源不斷的動力和孜孜以求的熱情去馴化野桑蠶。
蠶的一生 & 中國的生死觀。供圖:周旸
蠶是一種完全變態(tài)昆蟲,一顆小小的蠶卵孵化出幼蟲,幼蟲吃吃睡睡逐漸長大,最后吐絲結繭,化蛹成蛾,短短的一生雖然只有二三十天經歷了四種迥異的形態(tài)變化,讓人充滿了好奇,這種動與靜的轉變都引起了古人對生與死、天與地等重大問題的聯(lián)想與思索。
卵是生命的源頭,卵孵化成幼蟲就猶如生命的誕生,幾眠幾起猶如人生的幾個階段,蛹可以看成是生命的一個終結,原生命的盡頭,蛹的化蛾就是古人所追想的死后靈魂的去向。于是,我們的古人就把蠶跟生死,跟天地相互關聯(lián)在一起。 蠶即天蟲,溝通天地,啟迪生死。(1996,趙豐《絲綢起源的文化契機》)
或許,中國絲綢就是誕生在這種早期天人合一的文化背景下的。因此,絲綢起源的最初動機并不是為了穿上華麗的絲綢服裝,而主要是事鬼神而用之,有著特殊的含義。
蠶是一種非常嬌弱的生物,極易受到大自然界中環(huán)境的影響。為了保證天地之間溝通的暢通,所以人們細心在室內飼養(yǎng)蠶,養(yǎng)蠶的發(fā)明也是在中國特有的文化背景下開始的,中國的絲綢就此起源。
03
絲綢的研究歷程
真正能說明絲綢起源的早期物證通常指三個:
1926年出土在山西夏縣西陰村的半個蠶繭,距今5000年;
1958年出土在浙江湖州錢山漾的絹片,距今4200年;
1983年出土在河南滎陽青臺村的絲綢,距今5630年。
供圖:周旸
自此之后,關于絲綢起源的研究仿佛進入沉寂,很少再有令人振奮的新發(fā)現(xiàn),仿佛大家都忘了這個重要的學術話題。
其實,想想也是正常,其中原因無外乎兩個字,那就是**“高冷”**。
首先,絲綢起源屬于“冷”門研究。相對于大量出土的金銀器、陶瓷器、青銅器而言,早期絲綢出土非常罕見,絲綢起源屬于小眾的冷門話題,難以成為量大面廣的熱點研究。
其次,尋找絲綢起源需要“高”科技。絲綢屬于18種氨基酸構成的蛋白質,非常非常的復雜,也非常非常容易降解。不難想象,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,當年埋入到墓葬或遺址的絲綢早已失去了它的實體面貌,肉眼下已經完全無法辨識?;鲏m泥碾作土,于無形處尋絲蹤,其中難度可想而知,需要相對高深的科技手段才能尋找到。
泥化、灰化、礦化、炭化(從左到右、從上到下)
絲綢起源距離今天太遙遠了,經過歲月,當年光鮮亮麗的絲綢呈現(xiàn)出泥化、礦化、炭化、灰化這樣的終極狀態(tài),我們姑且將之稱為殘留物或者微痕。嚴格意義上我們要找的絲綢已經不屬于紡織品范疇了,所以之前的傳統(tǒng)方法已經很難奏效。
04
科技如何破局?
絲綢起源被掩埋在歷史的迷霧之中,要想穿越迷霧我們需要有一束光。那么,我們心目中的這束科技之光應該是怎樣的呢?
檢測問題的解決思路。供圖:周旸
首先,要靠譜,不能錯,因為絲綢起源是非常重要的學術命題,任何結論都要經得起考驗;
其次,操作不能太復雜,因為我們的戰(zhàn)場是考古現(xiàn)場,戰(zhàn)友是考古學家,希望一般的考古人員經過簡單的培訓就能夠自行檢測并且得到結果。
最后,還要考慮成本,因為要大規(guī)模在遺址中篩查樣本,如果成本太高,研究也是難以為繼的。這么多要求,簡而言之就是“深入淺出”,也就意味著我們背后的研究再高深,最終呈現(xiàn)在考古現(xiàn)場的方法就是要簡便易行的。
此時免疫學原理就進入到我們的研究視野。免疫學的基本原理就是抗原-抗體反應,這種反應就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那樣精準。首先我們要鎖定搜尋目標,也就是免疫學話語體系中的“抗原”。
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在絲蛋白里面具有它自己的特征片段,這就是我們認定的分子標志物。如果我們找到這群劫后余生的特征片段,就等于找到了絲綢。
最有成就感的就是實現(xiàn)了最初的小目標,研發(fā)了一種成本低廉、操作便捷的試紙,可以15分鐘里面完成檢測。這種試紙很像新冠病毒的檢測試紙,使用起來陽性就代表有絲,陰性就代表無絲。
研發(fā)成果。供圖:周旸
05
至今發(fā)現(xiàn)最早的絲織實物
在一些距今5000年左右的仰韶遺址出土的甕棺中,開始使用我們的技術。所謂甕棺,是史前人類埋葬夭折嬰孩的一種葬具,在很多遺址里面大量存在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,最大的驚喜來自汪溝遺址編號W12的甕棺。
清理甕棺。供圖:周旸
我非常清晰地記得2017年7月10日,天氣暴熱,甕棺里都是土,我們層層清理,按照科研規(guī)范逐層階梯取樣,取樣之后再拍照,拍照之后再清理。取樣,拍照,再清理。最終小刷子來到了頭蓋骨附近,土有點硬,出現(xiàn)了一塊比小拇指甲蓋還小的東西,顏色跟周圍土樣稍微有一點點不同,我們非常仔細的把它收集出來。
土樣一碰就碎,我們小心翼翼地取掉下來的渣渣做測試,盡量節(jié)約樣品,我們心里都明白,如果這塊土樣萬一被證明是絲綢,那么就是最早的絲綢了,我們必須保留這難得的考古學實證。
河南汪溝遺址W12甕棺 ,仰韶時期。供圖:周旸
好在我們實驗室的方法都屬于無損或者微損,沒有消耗太多的樣品,我們對它進行成套檢測。我們可以看到在電子顯微鏡下它頑強的保留了絲纖維的形貌,但是到底絲還是麻我們還要需要進一步確認,我們派出了利器,抗原抗體檢測,結果很快就出來是陽性,這就可以看到,這就是目前世界發(fā)現(xiàn)的年代最早的絲綢實物。
目前發(fā)現(xiàn)的最早絲綢。供圖:周旸
我們清理了7個甕棺,在5個甕棺里面有了陽性信號。
在距離青臺遺址不遠的鞏義雙槐樹遺址,我們用同樣的技術發(fā)現(xiàn)了絲綢。在中國現(xiàn)代考古學誕生地,河南三門峽澠池遺址,仰韶晚期和龍山晚期的墓葬中找到了絲綢,擴大了絲綢起源的時空范圍。
我們在三星堆也找到了大量絲綢,這是目前長江上游最早的絲綢,屬于商代晚期。這種技術在南海一號也得到了很好的應用,打破了“海絲無絲”的局面,為海絲申遺提供了最新的考古學實證。
三星堆發(fā)現(xiàn)大量絲綢。供圖:周旸
我們在實驗室里不斷打磨技術,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比較自信地說,只要這個地方曾經有過絲綢,只要它沒有最終進入碳氫氧氮的元素循環(huán),我們都能找到。
如果說中國絲綢是一部五千年的交響樂的話,那么起源、發(fā)展、傳播與交流就是四個樂章。其中絲綢起源這個樂章是最具東方特色和中國智慧的。希望通過我們的研究,讓這個話題變得不再高冷,我們一起努力把絲綢起源不斷向歷史縱深推進!